“若全面了解孔子,就应该把孔子当作圣王而不仅仅是圣人来看待”
郭志刚:我们现在只能在业余时间来弘扬儒家文化,因为还需要工作。所以可能我们在这方面比较欠缺。
蒋庆:不是欠缺,恰恰是阳明先生所说的需要“事上磨练”的工夫,因为道在伦常日用。
另外,还必须全面理解孔子。只通过《论语》了解孔子并不全面,因为《论语》是曾子等一系门人编撰的,体现了曾子的偏好。孔子的弟子非常多,不同的弟子禀性不同、志趣不同,追随孔子的时间不同,接受孔子教诲的内容也不同,所以传承孔子的思想也自然有所偏好。
因此,要全面了解孔子,必须通过“六经”。孔子删《诗》《书》,定《礼》《乐》,赞《易》道,作《春秋》,在“六经”里贯穿了孔子的圣心王意。故只有通过“六经”,站在“六经”的高度,才能真正全面深入地了解孔子。
具体说,通过“六经”,我们了解到孔子最重要的思想,就是王道。王道包括了天道、地道、人道。而《论语》主要集中在人道方面,如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是人道中最高的忠恕之道。
所以,如果要找一条贯穿孔子思想的主线的话,那就必须是王道。自宋明以来,特别是现在,人们普遍只是通过《论语》来了解孔子,而不是通过“六经”来了解孔子,这样对孔子的理解就不够全面。这就导致人们只把孔子当作圣人来看待。实际上,若全面地了解孔子,就应该把孔子当作圣王来看待。孔子不仅仅是道德崇高的圣人,更是参通天地人的圣王。故孔子之道不只是圣道,更是王道。
同样,也只有通过“六经”的思想,才能真正了解《论语》。人们普遍认为《论语》最好懂,实际上《论语》很难懂,因为《论语》只记录了孔子的谈话内容,很少记录孔子谈话的背景,但我们并不能主观猜测孔子谈话的背景。只有站在“六经”的高度,全面了解了孔子的思想,才能比较正确地理解《论语》中孔子所谈论的内容。实际上《论语》里也有天道的思想,比如“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。天何言哉?”而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”则体现了孔子为王的王道思想。
中国不是主要通过法律体系,而是通过礼乐体系来解决社会问题
郭志刚:周敦颐说过不懂礼就无法懂《春秋》,又说“礼为阴,乐为阳”,这是否说明礼乐是很重要的?请蒋先生谈谈如何理解中国的礼乐文化?
蒋庆:礼乐肯定是非常重要的。梁漱溟先生用礼乐来概括中国文化的本质,说中国文化就是礼乐文化。实际上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区别,正是在礼乐方面。西方人自己研究他们的社会,像马克斯·韦伯所说,西方是法理型社会,从希腊时期一直到现在,基本上都是这样。
中国社会则不同,中国是礼乐社会,社会的治理主要是通过礼乐来实现的。虽然儒家文化中常说“礼乐刑政”,但以礼乐为主,刑政是辅助礼乐的。
现在的所谓新派人物,总是认为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相比,差距太大,形不成一套完整的、主导性的法律治理体系。然而,这可能恰是中国文化的长处。中国不是主要通过法律体系,而是通过礼乐体系来解决社会问题,效果应该比完全依靠法律好——因为这种治理方式可以形成一个有秩序的、稳定的、建立在自发良俗上的合乎道德的社会。
而法理型社会,现在不管从中国还是从西方来看,都已看出它的问题来了,它是建立在人为的理性计算的利益基础上的。而礼乐社会则是建立在人自然的情感的道德基础上的。另外,对于社会的管理成本而言,法理型社会的管理成本相当高,要建立一整套法官系统、律师系统、暴力系统与监狱系统,而礼乐社会则是靠自发的良俗而治,其管理成本是相当低的。这就是孔子所说的“以礼为国”。所以,通过礼乐能够把中国文化的特色突显出来。
但是,中国礼乐治国的理想在历史中从未完全、充分实现,而是出现了一些问题。孔子的理想固然是靠礼乐来治理社会,中国社会的特质是礼乐型社会也没有错,但是,在中国的历史现实与礼乐治国的儒家理想之间仍存在着差距,礼乐治国只是儒家理想大体的落实。比如,从“乐”的方面来说,自东汉的大乱以后,懂“乐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,因为“乐”不像“礼”可以通过文字保存下来,当时缺乏有效的记谱技术,战乱中“乐”(即古代先王用于礼仪的雅乐)自然很快就亡了。
另外,因为“乐”有愉悦的功能,在“乐”的发展过程中,就会出现纯粹追求声音旋律之感官享受的情况,而失去了“乐”的社会教化功能。而儒家所推崇的“乐”是宗庙音乐,即圣王的礼仪音乐,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宗教音乐。这种音乐的最大特色是表现宗教道德的情感,具有社会教化的功能,而不是民间流行的纯粹感官享受之乐,即非桑间濮上之乐。孔子虽然不一定会完全反对纯美意义上的民间流行音乐,但孔子肯定把圣王的教化之乐放在首位。所以,当齐国送女乐给鲁国时,孔子就离开鲁国了,因为孔子认为接受女乐就意味着鲁国抛弃了圣王的礼乐教化,与夷狄无异了。
儒家所推崇的音乐,当然是与民间的桑间濮上之乐不一样的。桑间濮上之乐是刺激感官的音乐,所以魏文侯一听到先王的雅乐就打瞌睡,而听到桑间濮上之乐就兴奋。先王雅乐培养的是人的宗教感、道德感、神圣感与虔诚感,而不是纯粹的愉悦感。当然,先王雅乐也是会给感官带来愉悦的美感享受的,否则,孔子就不会评价《韶乐》尽美尽善了。
我有位朋友从国外回来,说他去到教堂里感到最震撼的是宗教音乐,宗教音乐一奏响马上使人产生了神圣的庄严感,并产生了另外一种美的感觉。他说在听宗教音乐时,世俗的感觉立即就消失了。我想,孔子当年听《韶乐》而三月不知肉味,就是处于这种神圣庄严的美感状态。
所以,子夏对魏文侯所讲的先王雅乐,实际上就是这种神圣感与美感相结合的宗教音乐,即先王时代的仪式音乐。在古代,吉、凶、军、宾、嘉“五礼”都配有音乐, 《诗经》也配有音乐,但是不同场合的音乐给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。比如打仗,音乐是激励士气的;祭祀,音乐是慎终追远的。总之,音乐不是纯粹为了寻求感官刺激的。所有这些都是先王雅乐,是儒家所推崇的。
现在,我们应该把先王雅乐恢复起来。但“乐”是专家之学,而声音这种东西又非常深奥微妙。孔子是懂的,但是在技术上没有传下来。《乐记》只传了音乐理论,没有传下技术性的东西。孔子说,“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,如果没有钟鼓,礼乐也无法存在。所以,礼乐的精神和音乐的技艺之间具有非常密切的关系,二者是缺一不可的。如果只在文字上建立了礼乐的义理,而没有建构起音乐的技艺,就不能真正表达礼乐的精神。
因此,儒家文化的缺陷就是,礼乐的义理保存了下来,而礼乐的技艺却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,因而我们在今天很难体会与表达礼乐的精神。鉴于此,我们今天要复兴中国的礼乐文化,关键就在于恢复乐,特别是恢复乐的技艺。当然,礼可义起,乐也可义起。我们可以通过儒家经典与史书的记载,把乐的技艺首先恢复起来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