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个人眼中都有不一样的孔子,或其本真如此,又或许反映出的只是自己的心绪。薛仁明从《论语》开篇就看出了孔学的“正法眼藏”—“光明喜气”,透过纸张上的“悦”、“乐”,他仿佛看到了老夫子咧开的嘴里一排有些松动的牙齿,和被这笑脸所感染的两千多年来温暖和气的中华文脉。
可惜我没有被他的喜气洋洋所打动。许是性情有时过于敏感悲观的缘故,我看到的孔子是另一副模样。
他站在制高点上,却总是回头眺望。他更像是一个要归家的老人,从孩童时代就被人弃之在外,离家数载,眼神每每注视着家乡,却无法回归,只因无路可归。所以他开路,不惜一切代价,大喊所有和他一样负满乡愁的人一起,开路。他像是愚公,一点一点铲土,并游说有权有势的人帮他。智叟出现了,笑他不可能。几十年如一日,老人身心俱疲。
可惜天帝没有受到丝毫感动,夸娥氏也没有来帮他移开眼前这座大山。于是老人临死也没有回到家乡。
沉沉的乡愁。薄薄的月光。
乡关何处。
终究是一场悲剧。而他的乡愁注定越沉越浓。因为这不是空间意义上的,而是时间坐标轴上的文化乡愁。地理上的故乡我们是可以回去的罢,而这种跨越岁月横流、追忆前朝旧事的寻觅本身就是一场虚幻的梦。他隔着岁月和人间烟火,天帝也无法帮他。
我眼中的孔子,是冷寂的。是冷了的花火呢,还是凉了的茶水中一根孤独旋舞的叶?而他的光明喜气不过是为他的寂寞做注脚罢了。
翻阅《孔子世家》,发现司马迁在为他作近万字的文字中,提到了夫子的三次笑容。
一次有个郑人评价孔子:“他的额头像唐尧,他的脖子像皋陶,他的肩像子产,然而从腰以下比夏禹差三寸,瘦瘠疲惫的样子好似丧家之犬。”孔子听罢笑了,说形容他是丧家之犬,这个比喻很贴切。
一次孔子问颜回:“我们的学说难道有不对的地方吗?我们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?”颜回说:“老师的学说极其宏大,所以天下没有国家能够容纳。老师的学说已经努力修明而不被采用,这是当权者的耻辱。不被容纳怕什么?”孔子听完,欣然而笑。
还有一处笑容:上定公十四年,孔子年五十六,由大司寇行摄相事,有喜色。
终于当上大司寇了,他发自内心地笑了,但这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,三个月后他会褪下官袍再次孤独地出走。
三次笑容的点染,确实“光明喜气”,可为什么他的笑却招来了我的泪?的确有些太敏感了吧,可我想世道竟不该万恶至此,让一个身负道德使命感的理想主义者屡次碰壁直至怀疑自己。
而夫子只是淡定地摇摇头,道:“忠恕而已矣。”
忠,中,心。恕,如,心。
夫子一以贯之的原来就是忠于自己的心,如自己的心而已。正是因为老人的真诚,他的喜怒形于色,才让每个人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孔子。他的冷暖不仅自知,我们也懂。
这好像有点光明喜气的味道了,周遭的空气像是突然透进来点阳光。夫子的心意我们了解,夫子的遭遇我们知晓,尽管金戈铁马,他却依旧选择遵从内心,先行着光明的学说,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。
或许我不该那么悲观,现在我开始感到了夫子身上的一点暖意。
在愚公不知道夸娥氏要帮助他之前,他是打算一直干下去的。“子子孙孙无穷匮也,而山不加增,何苦而不平?”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,孔子回不去的故乡,他的儒生儒士们也许真有一天可以回去罢。那时,老人的梦就成为现实了。
魂兮归来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