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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风:互联网世界为什么需要儒家(一)
当代儒学网   2017-01-13 09:37:22 作者:小胡辑 来源:弘道书院 文字大小:[][][]

   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话题?我是儒学者,以研究儒家义理为业,但不愿做书呆子,对现实生活还算比较关心。有些朋友可能知道,我十几年以前主要写时评,养成习惯,一直关心现实,而在这个时代,最大的现实是互联网的兴起,以及它对我们经济生态、社会生态的革命性影响。从儒家的角度,我关注的问题是:在即将形成的新的社会、经济生态中,儒家扮演什么角色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

姚中秋教授

  待我逐渐进入这个领域思考,获得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收获。我发现,其实人们今天用来解释互联网兴起的各种理论,描述互联网运作机理的各种理论,都可儒家思想中找到。我们不仅可以用儒家思想理解中国传统的经济社会形态,也可以用儒家义理理解今天的互联网世界。是不是有点奇妙?

  带着这样一些初步想法,前年冬天,跟阿里研究院的几位负责人交流,我们很快达成一致,去年5月份在曲阜召开了主题为“儒家与互联网秩序”的论坛,邀请到国内研究儒学的学者,研究互联网的学者,一起讨论儒家对于中国、或者说对于人类形成良好的互联网秩序究竟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。这恐怕是世界上第一次互联网界讨论儒家、儒家讨论互联网。论坛上展开非常奇妙的讨论,我深受启发,此后一直在思考儒家与互联网之际的关系。

  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其中一些粗浅的看法,不想扯得太远,就围绕今天讨论的副标题“为什么互联网世界需要儒家”,直接展开我的论述。

  互联网世界的隐忧:人的物化

  互联网世界为什么需要儒家?基于一些隐忧。

  我相信,在座很多朋友也有一些隐忧,对正在展开的互联网世界。这两天,大家都注意到、并一定在思考一件大事:Master打败了五十多位围棋高手。这意味着什么?所有人恐怕都有一点点隐忧。面对如此快速发展的互联网技术,如果不小心,人类可能会走错分岔路口,从而陷入某种危险境地。如何避免这样的危险?我们的隐忧能不能得到缓解?

  我有两个隐忧:第一,人的物质化。

  这样的担心,自工业革命以来就反复出现。其实,在中国思想谱系中,老庄就有这样的担心。现代以来则更为明显,梅过若干年,我们就会有一轮强烈的担心。因为,每一次技术突破都带来一些看起来力量巨大的物,唤起我们的恐惧感。当然,回想起来,当初的那些隐忧好像并没有变成真正的危险,但我想,这并不意味着,这一次它同样不会,所以防患于未然,还是比较明智的。那么,今天,人物化的危险有没有?可能有,尤其是,如果我们沿着西方文化的路子走下去,互联网世界的危险还是很大的。

  这些年一直在研读中国的五经,同时对读西方经典,从古希腊到基督教,再到早期现代重要的政治哲学。我关心的核心问题是:中西先哲是如何对待人、对待这个世界?有这样一个总体感受,西方文化跟中国文化有很大差异,这个差异在本原上就发生了。这个话题说起来很长,简单提示一句,在本原上,中国人敬天,西方人信神,尤其是崇拜唯一真神。中国以西的绝大部分文明都围绕着唯一真神展开,其影响非常巨大。而我所说的人的物化的危险,就存在于敬神这个源头上。

  神教与人的算法化

  可能有朋友读过犹太教和耶教共享的《旧约》,其开篇《创世纪》告诉我们,神造万物以及人。这就埋下了人物化的根:人是上帝“造”出来的,我们现代人完全可以想象,这相当于上帝开了一家富士康工厂,批量地造人。否则,造人的工作是没办法完成的,它必然是个工厂,在流水线上作业,才有可能同时造出所有人。并且,从经文看得出来,造人的过程跟造物的过程混在一起,先造物,然后造人,也许在神的眼里,人和物是一样的。

上帝创世纪

  由神造人,可引申出一系列推论,比如神人两分,由此而有西方哲学的基本预设:主体、客体两分。首先有神,神造出人,神又支配人,人必须面对神。因为神在人外,所以,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知道神,认识神,然后才能服从神,崇拜神。所以我们看到,在神教中,“认识”变成第一位的问题,或者说,“知识”是一个根本问题。神教讲的最多的一个词是“真理”。真理是从哪儿来的?真理是我们认识神的结果。我站在神之外,我认识我之外的神,获得了一些知识,这些知识完全符合神,我们就把它称之为“真理”。获得了真理,绝对服从,就得到“自由”。据说哈佛大学的校训是“因真理得自由”,意思其实是,人得到神的真理,据此而绝对地服从神,才得到自由。总之,在神教中,知识和真理是根本问题。

  同样,古希腊哲学家,比如柏拉图,其思考方式跟神教非常接近,所以奥古斯丁才会借用柏拉图的哲学构建其神学体系。柏拉图的理论也预设了两分的世界。我们人是在变幻不定的现实的世界中,在此之外有一个理念的世界,我们必须认识理念的世界。沿着这一逻辑,也就有了西方哲学的基本体系:有一个本体论,有一个认识论。对人来说,最重要的问题是认识本体。

  这样,在西方人看来,人身上最重要的能力是理智,理智是人之为人最重要的能力。可以说,两希文明的共同之处是,人被视为具有理智能力的一架机器。对人来说,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理智,在人身上,他们最重视mind。实际上,早期现代的欧洲哲学家们讨论的核心问题,仍然是理智。由此,大家就可以理解,制造AlPhaGo的实验室名叫Deepmind。这个名号很好地接续了西方传统,两希文明都把理智放在第一位。在他们看来,人其实就是有理智的动物,其他禀赋都不重要。

  或者它认为,人身上的其他能力,都可由此衍生出来的。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都主张,美德就是知识,或者说,知识就是美德。这构成了西方的传统,人要有美德,首先要获得关于美德的知识。在中国圣贤看来,道德的要务是“行”,我们关心的是“行之德”,或者说德行。但对西方人来说,首要的问题是“知识”,获得关于德性的知识。他们甚至相信,由理智可以生发出情感,比如西方的工程师就相信,机器人可以通过算法具备情感能力。

  对人如此理解,从中国文化的立场上看,人被逻辑化了,或者说,人被算法化了,简言之,就是人的物化。我们完全可以用一个方程式推导人的行为,当然也就可以写出一个关于人的行为的方程,因为其行为就是理智决定的。何谓理智呢?还原到最后,就是对利害的计算能力,人对于快乐、痛苦的感知能力,并据此感知做出一个趋利避害行为的决策能力。西方人之所以轻易地相信机器可以成为人,乃是因为他们相信,人本来就是会计算的机器。

 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,西方人何以把所谓的AI作为其最重要的技术突破点,artificial intelligence,人工智能。看到artificial人工这个词,我马上想到苏格拉底对城邦构建原理的论述。在《理想国》中,苏格拉底构造城邦的出发点是,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Art,技艺,而且他规定,每个人只有一种技艺。每个人,根据其天性、天赋,只适合于做一类工作,只能具备一种Art。既然每个人只有一种Art,那显然,单靠自己是无法生存的。人要想生存,就需要他人所具备的技艺。人们建立城邦的理据就是由此形成的相互的需要。比如,我的天性最适合于从事农业,具有种植的Art,但我还要穿衣服,我还要住房子,我还要移动到他处所以需要交通工具,制造所有这些东西的技艺存在于他人身上,我需要他们,他们也需要我,我们被迫进入同一个城邦,相互满足自己的欲望。

柏拉图:《理想国》

  我们弘道书院同仁本学期研读《理想国》,读到这里,觉得非常震惊。震惊在哪儿?在苏格拉底的理解中,每个人是其所具有的技艺的承载者。此前,我们读中国经典,知道中国圣贤如何理解人,孔子说: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孟子说,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”。但在苏格拉底眼里,人根本不成为其为一个人,他只不过是一台机器,他恰好具有这个Art,因此而为其他人所需。但其他人需要他,不是因为他是这个人,而是因为他身上有这一个技艺。人被技艺化,人被物化。

  有人说,整个西方哲学都是给伯拉图做注解,那麻烦就大了,西方人的思想岂不是都要沿着物化的方向发展?人就是一种物,跟一般物不同的地方是,他是一个承载知识、技艺的物。以我有限的阅读,在相当程度,真是如此。

  这样的思想传统,或者说这样的心智,思考习惯,恐怕也左右着今天西方人对互联网的思考和构造。今天互联网世界在美国所发生的大部分进展,我隐约觉得,其实都是沿着这个理智化、算法化、也即物化的方向前行。由此,人被纳入“物联网”体系中,因为人本身就是物化的。

  这就是我的隐忧。忧之所在是,如果照着这样方向前行,很显然,互联网越发达,人将越不自由,因为人将更为彻底地物化。确实,在卓别林的电影中,我们已经看到,工业化流水线让人变成了机器。但工业化时代人的物化主要在肉体维度上,身体被固定在流水线的某一环节,不断重复一个动作,而丧失身体的自主。而互联网中流动的是信息与知识,人的理智进入其中,而在西方人看来,灵魂最高贵的部分就是理智,灵魂卷入物联网中,那么,人还能自主吗?

  我相信,在这样的世界中,人是不自主的,处于存在论的不自由状态,归根到底,人是按照物质世界的算法运作的。这是西方思想的基本算法。也因此,人在牢笼之中,这大概就是卢梭所谓“无往而不在锁链中”的含义吧?

  对于这个普遍逻辑化、算法化、也即物化的世界,西人既充满期待,又充满恐惧。担心人的迷失、异化,这是西方近世以来思想观念的潜流,卢梭、马克思、现象学、存在主义等等。但是,解决方案在哪儿?似乎没有。也因此,今天西方的互联网仍然在重蹈覆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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